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煲水時光

連續兩晚缺乏睡眠,腦袋空白得痛,耳鳴幾乎像白煙一樣燎繞,慢慢在四周飄散;但我還是努力撐開耳朵,聽媽媽講述韓國之旅的趣聞。上星期,媽媽、姨媽、舅父一行四人隨旅行團到韓國觀光。五日行程轉眼就過,現在聽她回憶,便覺得神奇:四個都是家裡的長者,雖然結伴同行,其實也算是獨自出門;如果換成電影情節,一定烏龍百出,十分惹笑。

留心著媽媽眉飛色舞的話,便記起數日前,正是她旅行期間,我在相同木椅上的頹然——

深夜,跌坐到木椅上,有一刻,我發覺原來椅子沒有扶手,心裡不其然喪氣。回頭看看廚房,爐火上銀色水壺中的水應該還沒有燒滾,但表面鍍的一層銀色底部,早已被歲月煎得焦黑。你是怎樣忍耐這麼多年?若不是媽媽和舅父、姨母外遊數天,我大概也沒有機會這樣注視。

目光讓心靈的節奏放緩下來,想起媽媽近期常笑說:到了睡前才記得燒水。我似乎忽然明白,她不是忘記了,而是根本不會記住。俗語說「家頭細務」,家務細小繁瑣,或輕或重,有些事要優先照料:煮飯、洗衫、打掃。水喝光了,待十來分鐘就可以;如此看來確實是小事,不必掛在心頭。打理家務,媽媽總是表現得從容不逼,而我光是為未來數日的晚餐張羅,已經急得腦袋生煙。

從下午開始,我便在為買甚麼材料苦惱:簡單、不重複、份量、價格之類撐破每條思緒。味道倒不太重要,這方面我很隨便,但也要合父親口味和顧及健康,太硬太肥膩太濃烈的都不煮。難怪小時候,我抱怨菜式老是重重複複時,媽媽用激動得略為跳起來的語氣說:「好難諗」。相較之下,把材料煮成菜餚,只是簡單一步;如果其他家務也要一併完成,感覺到底是甚麼樣子?

飯前辛苦地和飯煲、鐵鍋搏鬥近一小時,吃的時間卻只有匆匆十五分鐘。吃過飯,還以為有空間稍為休息,碗筷先放一邊,反正數量少又不油膩,轉眼間就解決了。但是,父親緊張的說要幫忙清洗,甚至已經動手執拾。我立即繃緊神經叫停,一來廚房還很凌亂,二來如何收拾與明天晚餐有關,剎那間煩惱升起狼煙,腦袋燻得灰白。平日我不是都在剔牙、看電視劇嗎?一餐過後,原來已得為下一餐打算。慌忙約略定下明天的計劃,我便執拾餐桌,整理好廚房,倒垃圾,讓父親幫忙洗碗。

「其實這麼麻煩,乾脆叫他不用憂心,然後按自己的時間完成不就行了嗎?」某一秒裡,我這樣自問;而且「有事,弟子服其勞」,不正合其理嗎?不過為了滿足父親被需要的需要,我最後還是收拾自己的疲勞去收拾碗筷。

構思明天的工作安排時,心裡再次升起一個自問:「何必多作無謂?煮了,沒有稱讚;買外賣,父親似乎會吃得更開懷、更滿意,事後也省卻不少功夫。」電視在響,父親吃過飯便就寢,只剩下我的客廳竟靜得出奇。問題鋪砌成一道石迴廊,曲曲折折,危顫顫的向深處延伸。我小心翼翼往幽暗裡走,發現了殘舊的木盒——

那是個如平日般尋常的日子吧?然而,我不知從那裡明白了一個事實,讓很多事情都改變得翻天覆地:我將來可能不得不獨個兒生活。無論如何,我的腦袋製造幻像空間:家並未變樣,只是再沒有親人,剩下我。幻像與現實重疊,提醒、也脅逼我要努力準備,以防這天降臨;我幾乎分不清那邊是真實。由那個轉變開始,我經常看到了獨自生活的幻影,因此家裡大小事情我都留心起來,不要求做得出色和完美,但最少要達到能獨自生活的程度。時空在我心頭閃進閃出。即使父母健在,但年老了,憑現在的我真有能力照顧他們嗎?每逢想到裡,我便不得不更鞭策自己,各方面要做得好,更好,身體也要妥善保養。

各種感嘆慢慢溢出,或者,我在害怕「將軍一去,大樹飄零」。真不明白媽媽如何捱過這數十年,像她這輩的女性,早就預備為家庭奉獻一生,早上工作,夜晚要煮飯、打點家務。有時還得減少與朋友見面、放棄娛樂,但這也是近年我才知道的事。媽媽退休後經常外遊一事,令朋友感到驚訝,我卻覺得理應如此。

有次我拉筋時請她幫忙,期間不斷叫她用力一點,但仍然覺得力道不足。過後我發了點牢騷,她才說身體已經五勞七傷;早年動過手術,所以手沒有力。那麼,至今要氣要力的工作,她是怎樣完成的呢?體力經年累月透支,似乎都可以在她漸白的髮鬢上見到痕跡。髮絲如連環圖間躍動的瞬間,我看到自己、姐、爸爸和家。

這個年頭的孩子,小時候就到外面見識世界,父母親呢?可能要到孩子走過世界幾遍,才有機會參加旅行團觀光。

乘巴士往機場的晚上,媽媽在車裡仍不忘交代家務細節,晚飯如何處理、上班的衣服已洗熨好放在那裡,深怕因為她不在而出亂子。其實我的心底也在發慌,唯有支支吾吾說一句:「記得去搵閔大人」來回應,她帶點童真地笑了。《大長今》是她很喜歡的劇集,每晚一定準時收看,重播也看;在家裡,這是少有讓她投入的娛樂。

最終有沒有找到閔大人呢?可能姐弟四人結伴同遊更令她高興。聽著,眼前與那夜重疊——水燒開了,但水壺沒有鳴響,才記得它早就壞了,我們不得不留意它何時冒出白煙。我思疑它的底部,怎麼已被歲月煎得焦黑,幸好,它的銀色似乎仍很硬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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